执飞广州白云机场-海心沙低空飞行航线的直升机从起降点起飞（资料图）

周斌

单晓明

　　

　　总策划 | 任天阳

　　总统筹 | 林海利

　　策划执行 | 林洁 黄丽娜

　　统筹执行 | 黎秋玲 丰西西 宋金峪 周巍　　

　　文/羊城晚报记者 李焕坤 郭思琦

　　图/羊城晚报记者 曾育文（除署名外）

　　

　　继2024年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后，“低空经济”今年又一次被政府工作报告“点名”。低空经济是以各种有人驾驶和无人驾驶航空器的低空飞行活动为牵引，辐射带动相关领域融合发展的综合性经济形态。今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开展新技术新产品新场景大规模应用示范行动，推动商业航天、低空经济等新兴产业安全健康发展。

　　过去一年，全国多地加速布局低空经济新赛道，万亿级蓝海市场初现。然而，低空经济产业在未来发展中仍面临诸多挑战：低空经济如何实现安全健康发展？“打飞的”何时能变成日常出行选择？区域布局如何错位竞合？全国两会期间，羊城晚报记者专访了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大湾区空天信息研究院总工程师周斌，以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航发湖南动力机械研究所专职总师、首席技术专家单晓明。

　　

　　广州

　　周斌 全国人大代表、广东大湾区空天信息研究院总工程师

　　

　　对话

　　

　　低空经济亟待解决商业化运营问题

　　

　　羊城晚报：您认为当前发展低空经济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您有什么建议？

　　周斌：当前，低空经济面临着低空空域开放，相关飞行器的地面基础设施建设，飞行器的可靠性、安全性和运行管理等一系列问题。亟须发挥政策引导作用，加快培育低空经济运营主体开展先行先试，推动低空经济实现商业闭环。

　　为什么这么说呢？过去，政策重点支持飞行器，尤其是eVTOL（电动垂直起降飞行器）的研发制造，推动了多款机型获得适航认证。但目前商业化进程仍处于探索阶段，尚未形成可持续的盈利模式。

　　建议地方政府从两方面重点突破：一是制定专项扶持政策，鼓励相关企业开展商业化运营；二是加快布局通用航空机场、起降平台、维修站等基础设施，这既是安全运行的保障，更是产业规模化发展的基石。

　　

　　空天信息技术赋能低空经济发展

　　

　　羊城晚报：低空经济与空天信息联系紧密。作为空天信息领域的专家，您认为空天信息技术可以在低空经济的哪些具体领域发挥作用？

　　周斌：空天信息技术为低空经济发展提供了多维技术支撑，主要体现在三大关键领域。首先，高精度导航系统有效保障飞行器在复杂空域环境中的精准航行，为低空飞行器安全、高效运行提供基础保障。其次，在通信保障层面，随着中国卫星互联网高速发展，其覆盖范围广、通信稳定性强等优势，能为飞行器与地面控制中心、其他飞行器之间的信息交互搭建畅通的桥梁，极大满足低空飞行器飞行过程中的通信需求。最后，在探测与感知方面，即地面对空中飞行区的探测，以及空中飞行器对周边环境的感知，这些遥感技术对于低空经济的全面发展意义重大。它们有助于及时了解飞行区域的气象条件、地形特征、障碍物分布等关键信息，从而为飞行器的飞行规划、安全预警等提供可靠依据。

　　羊城晚报：空天信息技术赋能低空经济发展，目前在实际应用方面面临哪些技术难题？

　　周斌：导航层面，现有的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的定位精度基本能满足当前低空经济发展的需求。但通信层面的问题亟待解决。当前，低空飞行器主要还是依靠地面专门的通信网络设备来实现数据传输与控制。此外，探测与感知方面也面临诸多挑战，其中之一便是地面对于空中飞行目标的监测。对于合作式飞行器，现有监视系统可有效追踪，但对非合作式的低慢小飞行器，如何及时发现并对其进行控制，目前尚无非常好的解决方案，仍需在现有技术基础上进一步突破。

　　

　　城市“空中的士”很快进入日常生活

　　

　　羊城晚报：2024年被视作“低空经济元年”，已有部分地区推出低空载客运输航线。但对于普通市民来说，“打飞的”并没有进入日常生活。我们距离像打车一样“打飞的”还有多远？还需解决什么问题？

　　周斌：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2024年，工业和信息化部等四部门联合发布的《通用航空装备创新应用实施方案（2024—2030年）》提到，“到2030年，以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为特征的通用航空产业发展新模式基本建立”“着力培育商务出行、空中摆渡、私人包机等载人空中交通新业态”。要实现这些目标，有一些关键问题需要解决。

　　首先，航空器的可靠性至关重要。只有航空器足够可靠，才能消除公众对新型交通工具的信任壁垒，老百姓才会放心乘坐。

　　其次，系统化配套建设需同步推进。低空交通网络不仅需要建设地面基础设施，还要解决低空空域管理、商业运营体系构建等问题。只有这些解决了，城市“空中的士”系统才有可能实现。

　　再者，要使“打飞的”价格达到普通老百姓能够接受的水平。目前，城市主流的eVTOL采用电力驱动，飞行成本相对较低。同时，随着飞行器规模化生产的推进，其价格也有望降至中档汽车价格区间。那么，老百姓“打飞的”与在地面“打的”，其成本差异主要是商业运营体系衍生出的成本。因此，“打飞的”完全可能达到地面专车服务的价格水平。

　　

　　广州发展低空经济优势显著

　　

　　羊城晚报：您认为粤港澳大湾区这样的沿海地区发展低空经济，和湖南等内陆地区发展低空经济，侧重点、发展方向、应用场景有什么不同？

　　周斌：低空经济发展在区域布局上呈现共性特征与差异化路径并存的特点。载人、载货是低空经济的重点发展方向和主要应用场景，无论是内陆地区还是沿海地区，在载人、载货方面的需求大致相同。

　　但是在前期先行先试的阶段，内陆地区和沿海地区的应用领域会有所不同。内陆地区大多侧重于农业领域，比如利用无人机进行植保、监测等农业服务。沿海地区则在提升海岛地区的应急响应能力方面先行先试，旨在构建更加高效、灵活的海岛救援体系。不过，随着技术进步和政策支持，这些差异将逐渐缩小，各地区也可能相互学习借鉴，共同推动低空经济全面发展。

　　羊城晚报：您长期扎根广州。在发展低空经济方面，广州具备哪些独特的优势？您认为广州低空经济如何脱颖而出？

　　周斌：广州在低空经济领域展现出显著优势，已形成以亿航智能、广汽集团等头部企业为引领的产业格局，这些企业正积极推进eVTOL的研发与制造。与此同时，依托完善的汽车产业链，广州在动力电池领域同样具有全国领先的产业竞争力。

　　当前，全国范围内尚未形成成熟的低空经济商业化运营体系，这为广州提供了战略机遇窗口。特别是亿航智能EH216-S无人驾驶载人航空器已率先获得中国民航局颁发的标准适航证，为开展示范运营奠定了技术基础。建议广州加快推进城市空中交通示范项目落地，通过构建规模化应用场景，完善商业运营模式，在低空经济赛道占据先发优势。

　　

　　记者手记

　　

　　千年商都“向天图强”

　　

　　无人机送外卖、乘坐直升机空中观光、无人机医疗物资配送常态化运行……广州这座千年商都的“天际线”，因低空经济的蓬勃发展焕发新活力。数据显示，广州低空经济产业链完善、基础扎实，拥有从事低空经济的企业4200多家，全国排名第二。今年年初，广州已把低空经济与航空航天列入“12218”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战略性先导产业。

　　在与周斌的对话中，“商业闭环”一词被反复强调。当前，广州虽然在低空飞行器研发制造上走在前列，但如何从“造得出”到“用得好”，仍有一段距离。飞行器可靠性验证周期长、起降平台等基建缺口、非合作飞行器监管盲区，构成商业化“三重门”。更关键的是，公众对“空中的士”的信任壁垒尚未完全打破，市场教育仍需时日。

　　在周斌看来，这正是广州“低空经济”下一步的发力方向：积极探索开展无人驾驶飞行器的商业化运营，通过构建规模化应用场景，以真实需求倒逼商业化运营模式完善。当公众从围观飞行表演转向习惯“打飞的”出行，低空经济将真正从政策文件走进日常生活。

　　

　　株洲

　　单晓明 全国人大代表，中国航发湖南动力机械研究所专职总师、首席技术专家

　　

　　对话

　　

　　军地协作破解空域管理难题

　　

　　羊城晚报：您认为当前发展低空经济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您有什么建议？

　　单晓明：低空经济作为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正处于快速发展的关键阶段，其发展得到了各级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视，但仍面临多重挑战。

　　我认为首要挑战是空域管理问题。当前仍然存在低空空域严格管制、审批程序复杂、空域划分不明确，空域利用率低、安全盲区多的问题，“默认开放、通告关闭”的低空空域使用机制尚未形成，报告和监视空域的划设与用户需求存在偏差，不能适应低空飞行活动的实时化和规模化应用需求，在低空物流、城市空中交通等高频场景落地还存在障碍。

　　要解决空域管理难题，首先要推动军地协作，建立跨部门空域信息共享平台，提升空域管理的精细化水平，可以先行试点开放300米或者600米以下非管制空域，真正地简化飞行审批流程；其次要完善安全监管，推广数字化空域监管系统（如民航局的UOM平台），将低空飞行器均纳入其中，以5G、人工智能等技术，支撑低空飞行器的实时监控和航路规划，提高空域的综合使用效率。

　　

　　低空经济“起飞”需过技术关

　　

　　羊城晚报：您作为航空发动机研发领域的专家，如何看待技术创新对低空经济发展的重要性？特别是在确保飞行安全方面，有哪些关键技术是我们应该关注的？

　　单晓明：技术创新是低空经济从“概念”走向“产业”的核心支撑。在整个产业环节安全运行中，最重要的是要突破飞行控制和自主导航技术、动力能源系统技术、空域管理与智能监控技术三大技术群，同时推动标准化与跨行业协同。

　　首先是飞行控制和自主导航技术，包括飞行器自主避障和航路规划、集群式协同控制；其次是动力能源系统技术，既包括轻量化、高可靠、低成本的吸气式发动机，也包括动力电池、燃料电池、航空电机和电控系统等涉及电推进的动力能源系统；再者是空域管理与智能监控技术，涉及空域的动态分配和实时监控、低空通信网络与地面和卫星通信的融合。

　　推动标准化与跨行业协同，则涉及飞行器适航标准、数据安全管理等方面。总之，技术创新是推动低空经济发展的核心要义，涉及产业链的各个领域和技术方向，只有通过持续的技术迭代与生态构建，才能实现低空经济的安全、高效与规模化发展。

　　羊城晚报：今年全国两会，您特别携带了航空发动机模型参会，请问目前我国自主研发的中小型航空发动机技术在世界上处于什么水平？这类核心技术的突破对低空经济发展有何意义？

　　单晓明：低空经济作为新兴经济形态，其发展根基在于飞行器的研发制造，而航空发动机作为飞行器的“心脏”，其自主化水平直接关系产业命脉。

　　以我所在的中国航发动研所研发的AES100发动机为例，这是我国第一型严格按照国际通行适航标准自主研制、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先进民用涡轴发动机，于去年8月获颁中国民用航空局型号合格证，有望在今年取得生产许可证，综合性能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基于AES100衍生的AEP100、AEF100也表现出色，如AEP100A去年已助力SA750U大型无人运输机成功首飞。

　　拥有自主研发的航空发动机对低空经济的未来发展尤为关键。首先，保障了产业链关键核心系统的自主可控。低空飞行器形态多样，其动力系统与飞行器的一体化设计直接决定产品性能边界。若核心动力技术受制于人，将限制飞行器的创新自由度与迭代效率。其次，据行业估算，动力系统成本约占低空飞行器总成本的20%-30%，通过自主研发实现规模化生产与技术降本，可显著降低整机制造成本，为低空经济加速突破价格瓶颈，实现商业化运营创造空间。

　　

　　“打飞的”日常化估计还要5-10年

　　

　　羊城晚报：2024年被视作“低空经济元年”，已有部分地区推出低空载客运输航线。但对于普通市民来说，“打飞的”并没有进入日常生活。我们距离像打车一样“打飞的”还有多远？还需解决什么问题？

　　单晓明：低空载客飞行已在国内多个城市开展试点示范，比如峰飞航空的eVTOL从深圳到珠海仅20分钟、苏州吴江至上海虹桥机场直升机接驳航线载客起飞、海口火车站与湛江西火车站实现直升机跨海接驳……这些运行距离都不算长，成本也比较高，一般需要上千元。

　　除了价格较高，低空载客飞行商业化还面临着技术复杂、适航标准严格、基础设施不完善、空域管理制度不配套等问题，规模化突破大概还需要5-10年时间。究其原因，无非是技术、监管和市场开拓几个方面还不够触及产业迸发的临界点。

　　鉴于此，我认为还需要解决几个问题：一是技术突破，解决飞控、监管、动力等“卡脖子”难题，明确飞行器适航标准；二是扩大试点运行，使低空空域得到高效利用；三是基础设施融合发展，构建通航机场、临时起降点和低空通信网络；四是商业模式创新应用，降低成本，逐渐实现向大众应用渗透的目标。相信通过技术迭代、政策协同和生态构建，“打飞的”的时代将很快到来。

　　

　　发展低空经济应区域优势互补

　　

　　羊城晚报：您认为中部地区发展低空经济，与粤港澳大湾区等沿海地区相比，侧重点、发展方向、应用场景有什么不同？

　　单晓明：以湖南为代表的中部地区与广东等沿海发达地区在发展低空经济时，因资源禀赋、产业基础和政策导向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侧重点、发展方向和应用场景。

　　比如，广东在传统航空制造方面优势不明显，但近年来在低空产业发展中异军突起。这一方面得益于无人机和eVTOL领域的科技创新和全产业链布局，尤其是大疆、亿航、小鹏等创新引领；另一方面是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在低空场景应用上的协同，地方政策先发优势明显。

　　对于中部地区而言，湖南、湖北、江西等省份都有航空制造业的基础，在全国的航空制造业版图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低空产业创新和低空空域改革等方面也有很好的示范，但需求牵引还不够充分、产业生态不够完善，主要应用还是在传统通航应用，如农林、工业巡检、应急救援等，城市空中交通、航空末端物流等场景应用还没有很大范围铺开。

　　希望接下来，广东可以依托技术优势抢占全球产业链高地，中部地区立足工业基础，聚焦产业链关键配套环节，双方共同开展场景应用探索，形成优势互补局面，共同推动低空经济成为全国经济增长的新引擎。

　　

　　记者手记

　　

　　“动力之都”奔赴蓝海

　　

　　低空经济的兴起，始于航空产业。株洲，作为新中国第一台航空发动机的诞生地，拥有70余年航空工业积淀。如今，株洲已构建起涵盖中小航空发动机研制、通航整机制造、通航运营及配套服务的全产业链，航空装备与低空经济产业链规模已达350亿元。这座全国闻名的“动力之都”，正试图在低空经济的赛道上定义新坐标。

　　如何让低空经济从“概念热”变成“产业实”？作为深耕航发领域30多年的专家，单晓明提出了三个关键要素：政策支持、技术突破和区域合作。她认为，低空经济的发展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竞争，更涉及空域管理改革、制度创新和区域协同发展等多方面的系统变革。只有当硬科技突破与软环境建设形成共振，这片“城市上空的新大陆”才能真正转化为经济增长新引擎。